他叫黄峰,自然这是个化名。我们见面时,他正在戒毒所跟民警耍贫嘴。民警说:你去拜师学相声吧。黄峰说:拜谁呢?德纲吗?民警回:就德纲吧,说不定人家还真会收你呢。然后一扭头看到我来了,黄峰从椅子上站起来欠了欠身说:哎哟,人家记者同志都听着呢……相声我就不说了,还是留在这儿继续为戒毒事业做贡献吧。
这是黄峰戒毒的第四年。把我带进去的民警,事先大大夸奖了他一番,原来这是个自愿的戒毒机构,康复人员周末是能够请假回家的。有好几次,黄峰回家时被朋友叫去打牌,结果人家拿出针管,说是要给他一个惊喜,都被黄峰眼睛也不眨地拒绝了。
我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,他长得周正,浓眉大眼,气色很不错,还挺着一个中年发福的啤酒肚。他说自己是小混混出身,说话带着痞气,但并不放肆,打起诨来收放自如,难怪别人觉得他适合去说相声。
三年前他不是这样的。戒毒所的民警说,他们第一次接到黄峰打来的电话时,声音沮丧、仓皇,说你们快来吧,我要完蛋了。
那是2012年,黄峰从强戒所里出来,问家里人拿了10万出去做生意,结果转眼间拿去买了毒品,等到手上只剩下一两万的时候,他突然间恐惧起来,头一回感觉自己可能“心理有点问题”。
黄峰已经去过两次强戒所了,之前也进去待过半年。但上一回他倒不觉得受罪,大概是家里找人说了情,强戒毒所里的民警待他挺好,他在里面连玩带闹,还挺适应那个集体环境。但第二回就不一样了,新版《禁毒法》2007年施行以后,规定戒毒人员要在强戒所里待满两年。“强戒所就是军事化管理,那两年就跟坐牢似的,我都不想回忆。”黄峰说。
不知道第几回复吸的黄峰,心里明白这一次被家里人逮住了绝对没有好下场,“我干什么他们都宽容,就是吸毒不行”。上两回进强戒所都是被家里人举报的,有一回是大清早,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老太太在阳台上打电话,好像是说“他还睡着呢,你们快来吧”。转眼之间就被人推醒,睁眼一看,几个制服站在边上,然后就开始了不堪回首的两年强戒生涯。
他觉得自己不能回强戒所,可那能怎么办?就像往常发动一切智慧寻找毒品那样,黄峰苦思冥想,终于在记忆里的某个角落找出了一个快被忘记的片段。他在强戒所里时,参加过的一个“七天体验活动”,主办方是一家自愿的戒毒康复机构,这七天里的一切让黄峰觉得挺新颖:“管理人性化许多,还有心理治疗什么的。不管怎么说吧,当时想着就是不能去强戒所,那里总比强戒所好。”
可惜家里人根本不信有这种事:“这是哪儿呀?免费戒毒?周末还能回家?这样能戒毒吗?”黄峰就打了那个电话,接到电话后第二天,几个老师就穿着便服来拜访了。他松了一口大气:“早知如此,昨天就让你们来了。我也不至于提心吊胆一个晚上。”
几十年的吸毒经历,让“提心吊胆”成为黄峰的常态。采访时门没关严,外头有人影和脚步闪动,他就会立即引颈四望,显得心烦意乱。刚走上吸毒之路那会儿,黄峰千方百计瞒着家人,这个秘密竟然被他隐藏了一年多,要不是某一天他姐姐突然提前下班回家,把正在“腾云驾雾”的他逮了个现行,黄峰估计自己还能多瞒一阵子。
“至于怎么走上这条路的嘛,也不瞒你说,全赖我自己不是什么好人。”黄峰说。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,十多个小混混像往常一样聚一块儿,突然有人拿出了一包白粉,大家欣喜若狂、欢呼雀跃,觉得“那一刻终于来了”。
“就是这样,没有害怕,没有抵触,甚至连惊讶都没有,我们自己扑向了毒品。”黄峰的“毒友”不少,大多都是这样沾上的毒,“这个圈子都觉得吸毒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。我抽这个,证明我有钱有实力,否则还不带你玩呢。”
头一回被姐姐抓到现行,家里人决定送黄峰去当兵。
他被关在家里,强制戒了一阵毒,直到身体各项指标合格,就去了兵营。吸了两年毒,即使正当年,黄峰也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,“别人打我跟玩似的”。他不服气,就玩了命地练身体,很快就成为班上最出色的那几个兵之一。那两年他活得干干净净,但内心却有一种思想升腾起来:“毒品有什么了不起?我不是说戒就戒了吗?当兵什么苦我没吃过,有好几次累得翻身都翻不了。我还能怕毒品?”
他真有点淡忘了毒瘾发作时的难受劲儿,甚至还觉得犯上瘾了可以去跑5公里,跑完累得什么都不想干,倒床上一睡也就过去了。于是,退役回来没三个月,黄峰又吸上了。
“那是个春风得意的早上”,他说,自己去看个老朋友,本来也没想着要吸毒,但人家把货拿出来了,他想着那就抽一回吧,反正也不花钱。结果第二天他就花钱了,而且越花越多。一年之后,黄峰开始注射了。
“你要是见到像我这样的‘老毒物’,就甭问‘有没有注射过’这种问题了,肯定注射过。”他伸出胳膊,静脉处还有针孔的印记。
那个晚上,黄峰毒瘾犯了,“情况特别紧急”。他没头苍蝇似地乱转,一个一个朋友问过去,人家都没货。有个小弟说:“哥,我这儿有‘笔’。可你不是说你不打针嘛?”黄峰说别废话,快让我把这劲儿过去了再说。
“笔”是圈子里的“黑话”——他们把吸粉称作“走板”,把针管称作“笔”。小弟转身掏出了针,给他来了一下,两人等了一会儿,黄峰大怒:“你不是说一针进去见效快吗?还上头?上头个屁!”
小弟一拍脑袋:“噢,哥,我想起来了。我这边有两根针,一根里是水,一根里才有货,敢情我是扎错了。”
第二针下去,黄峰瞬间感到飘了。从那以后,他再也不想“走板”了:“我宁可扎半克,也不愿意吸一克。为啥?吸着见效慢啊。”
他几十年前吸毒的时候,只有海洛因,摇头丸、冰毒、浴盐都是后来的事情了。黄峰说他们这一代算是“正规军”:“后来的那都是新型毒品,吸了会致幻、兴奋、瞎折腾。海洛因不一样,扎下去就是发飘、想睡觉。但量还是会越来越大,好比你开头只吸一克,再过阵子就不行了,一克下去只能保证不难受,没有那种飘飘欲仙的劲儿了。”
但不久之后黄峰终于出了一次事儿,是被人“点”了。黄峰心里有数,点他的是一哥们儿,先头他俩一块儿去拿货,结果被警察“伏击”了。他没命地跑掉了,那哥们儿不行,身体早就被毒品蛀空了,跑了50米就蹲地上,“就算有人拿刀追着他砍,他也起不来”。过了几天黄峰去上班,发现警察已经在办公室等他了,见到制服他都懵了,乖乖地被带去了拘留所。那次黄峰被判了个行政拘留15天,“在里头的日子,我就看着铁窗,心想放我出去我绝对不抽了。其实那是自欺欺人,要他真的放我我肯定还得抽”。
果然,刚放出来黄峰又抽上了,再之后又被抓了,这次关了三个月。再出来的时候,家里人送他去了贵州亲戚家,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煤矿里做工。
“你问这吸毒吧,有什么理由?”黄峰看着我,还是带着调侃的语气,“碰到郁闷事儿了,来一点解闷;今天心情好了,来一点;周五到了,来一点庆祝下;周三,天气阴,那也来一点吧。”
在和家人的拉锯战里,他发动了一切智慧去寻找毒品。去贵州的头两三年里,黄峰确实改过自新了,那个乡村民风淳朴,看着也不像有货源的样子。死了这条心以后,黄峰总算把自己的才能用上了正道:他好结交朋友,做生意也有头脑,很快赚了些钱,还在当地找了个女朋友。结果,回北京结个婚、探个亲,他又抽上了。
“我本来觉得抽一两次也没啥,反正回了贵州不就见不到毒品了么?”结果回到贵州,毒瘾一上头,他像个特务一样到处嗅闻毒品的味道。然后他才发现,这个小山村并不是什么世外桃源,毒品仍然通过极为隐秘的渠道流向这里。可惜他在贵州的人头不如在北京熟,货也特别贵,一万元两三天就吸没了,一个月下来就得好几十万。
这是黄峰吸得最凶的那几年,最丧心病狂的时候,先头赚下的钱全被折腾光了,他还把用来运煤的两辆大车卖了。贵州的亲戚把他关到山里两三个月,只给送饭送水,想要彻底禁断他和毒品的接触,而黄峰就如一只耐心而饥饿的豹子,红着眼蛰伏、等待:“我的目标很明确,他不可能一直关着我。过两三个月就得过年,到了北京,我总能找到货。”
被毒品控制的大脑,有时犯迷糊,有时又超乎寻常的“智慧”。有一回家里人把黄峰带到郊区的亲戚家,关起来戒毒,头两天他被折磨得没了力气,挖空心思想要逃脱。他对看管的叔叔说自己太难受了,想要回去拿些药,磨了一会儿叔叔同意了,开车带他回去。其实黄峰早就盘算好了,家门口有一个十字路口,车多人杂,车开到那里肯定得减速,他只要开门跳车,蹿进边上的胡同就行。这么想着他就开始乐,直到那个十字路口在眼前了,才发现糟了:今天马路上空空荡荡,人也没有。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,黄峰把自己想象成动作片里的主角,开了车门就是一跳,随后他感觉自己的脚飞了起来,再清醒过来的时候,黄峰已经躺在了医院里,那只飞起来的脚打着石膏,高高挂着。
黄峰是进了这家戒毒康复机构以后,才知道吸毒者是有“心瘾”一说。过去,他只知道戒断的头几天难受,但熬过去就好了,此时才明白为何身体不难受了,心里却仍然一遍又一遍想要复吸。
他觉得自己直到2013年才开始清醒过来。清醒的契机是一系列的公益活动,有一次他去敬老院孤儿村送温暖,别人跟他说声“谢谢”,突然让黄峰感觉像是活过来了:“好像做了那么多年的‘社会渣滓’,突然发现自己是有用的、被需要的。那种感觉挺好。”
沾毒几十年,他终于认识到,自己的余生可能都要跟这个心魔做抗争。“决心没有用,你去问吸毒的人,决心是他们说过最多的话。”黄峰说。过去,他总以为生活里的一切问题都是因为吸毒,结果戒了毒,他所设想的幸福结局依然没有到来,生活中仍有层出不穷的问题。
随后黄峰终于明白,生活不是他想象的那样,不是做成了某件事情以后,就会突然间“从坏变好”,生活就是过程本身,它不断变化、延续,仿佛原野上的河流,通往目力不能及的终点。于是,从那一刻起,“我就对毒品低头了,我意识到自己对它无能为力,恰如我对欲望本身无能为力一样。我认识到自己只要活着一天,就有一天复吸的可能,因而我每天都要鼓起勇气、全神贯注,就像要打一场延续终生、不死不休的战役。每天早晨醒来时,我都对自己说,这24小时的战争,我一定要打赢。明天早晨,再重新开始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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